采访手记:白明,中国当代著名艺术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陶瓷艺术系主任。3月12日,在国际陶瓷界具有巨大国际影响的NCECA五十周年年会在美国密苏里堪萨斯城开幕,恰逢堪萨斯艺术家联盟(KCAC)成立四十周年,这个国际性的盛会迎来了全球6000余位艺术家和专业人士参与,创参会人数最多的记录。白明作品作为唯一个展亮相。
在此之前,2016年初,白明的随笔作品《闪念》面世,非常重视文字力量的白明,用安静的笔调解读生活与艺术,延续、补充着他在创作中一直追求的诗意与禅境。
今天推出搜狐艺术专访白明第二辑:
深度解读白氏杯:日用品做出打动人的艺术特色绝不简单
搜狐艺术:白氏杯的创作也很多年了,做这种艺术的品饮杯,各种造型有什么特殊的讲究吗?因为您是特别懂茶的人。现在很多年轻人也在做,追求做新的造型,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不喝茶,做出来的东西从形状、从感觉上可能挺新颖,但是没有实用性,或者实用性不怎么样。
白明:我大学时代的专业是陶瓷,之后的职业也是陶艺创作、陶艺教师,但最初我是借助油画来表达我的艺术情感和观点的。最早我是因为油画在国内美术界受到关注,1993年我获得全国博雅油画大赛大奖,当时全国性油画展很少,这种全国性的大赛获奖其实并不容易。之后从96到99年,我举办的两次个展都是绘画,跟陶瓷没有关系。
白明在创作陶瓷
正因为我当时主要的精力是绘画,所以我对陶瓷的理解方式与只为了唯一实用性或者唯一唯美性的陶瓷产区的艺人和只做瓷的艺术家都不一样。我当时一方面出于陶瓷创作的需要,一方面出于教学工作的需要,去到景德镇、宜兴、唐山等等陶瓷产区,能够去到产区这也是一个在中国的很好优势,西方就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去到产区,我开始着手创作,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自己生活上的用器,不是为了表达观念性而作,说白了就是自己的日用之器,自己做给自己用,所以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做出一件盘子就是为了盛菜,一个碗就是为了盛饭,一个杯子就是为了喝茶。
那种只顾自己娱乐的做瓷方式让人很放任也很享受,哪怕是自我要求很多也显得没有压力,这种状态的自我提升与受到的教育、受多少教育其实关系没有想象的那么大,而是人自发的一种提升。比如,做了一个杯子,觉得很有意思,那么再做一个,肯定会与之前的有所不同,再往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每一个都想做得与之前不同。当你对自己有了这种要求,就会发现一个简单的实用器皿中都会让人有很多感受,这种感受都非常微妙,类似于诗词创作中对每一个汉字的锤炼,两个看似相近的词之间,仅一点不同,那就是不同的,这一分不同就决定了诗词能否更加动人。
当这样一件器皿烧制之后,就会使用到它。其实使用也包括很多内容,不仅是功能上的使用,还有清洁时候的动作,甚至用或不用它总在我的目光之中。这时候,每一个步骤上就都会有要求:使用其功能的时候,也许觉得它大了一些或者小了一些、重了一些或者轻了一些;这个量感很好,但是可能显得笨,为什么会显得笨呢?是外形的问题,还是真正的量感太多显得笨;“笨”还不完全是一个体量的问题,而是与造型、材质都有关系……如此,这一件器皿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是经过了情感的考量。一个杯子经过这种考量与挑剔之后,一年两年,用它喝红茶、绿茶、白茶……又会发现这个杯子泡绿茶十分漂亮,跟红茶就不是很搭配;又或者选择的釉质泡绿茶非常不妥,泡红茶则十分温暖。那么之后就会选择不同的釉、不同的质地,光滑的、通透的、温润的、不透明的、亚光的等等,都会去尝试。大大小小,高高低低。
回过头来再看,人是在不经意之中进步的。最初你并不知道能从中获得什么,只是单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感,为了自己的满足,逐渐地反而发现,这样一件东西自己觉得用着熨帖,别人用着也觉得很好,这才是一个共性。甚至不是你的同行、不是做陶艺的,可以是中国人、也可以是外国人。
那么,这一点其实就是一个通性,一个共性。当你有了比较高的要求,会发现社会和朋友会有所反馈,结果凡是说我作品好的,大都是我身边的艺术家,凡是对我的东西不以为然的,大都是产区的“大师”和艺人,他们也是真心认为我做的不好,并非对我有什么敌意,他们只是觉得确实不该这么做。
搜狐艺术:是两个路子奔这个东西去的,所以他这个感觉是不一样的。
白明:对。回过头来,为什么我的陶瓷实用性作品上个世纪末在国内外都获得了比较高的评价?这种国内或者国际的评价不是因为个人的人脉,而是自己创作的每一件东西都因为独特性获得了好的反馈,这种反馈一方面更加认可了对自我的要求,另一方面也会令完全娱乐自己的心态变得更有所要求。
当有要求的时候,就会发现做一件日常使用的好的器皿其实很难:比如一个盖碗,有什么特别新奇之处吗?实则没有,传统的盖碗几乎都很类似,那么,不太一样体现在哪里?盖的弧度,碗口外翻的角度、碗身的弧度……看起来都与传统的类似,但实际上又跟任何一个时代的盖碗都不相同。
再比如这个盏,这个茶盏并不是我当时获得声名的白氏杯的原盏,最初的白氏杯是另一种形态,跟这个又不一样……
这是当初比较标准的白氏杯。当有了这些要求的时候,就会逐渐地、稳定地不断尝试,最终定型一款自己觉得比较好的。我所有的杯子每一款都有与之匹配的、更细分的用处:大小不一的,适合泡红茶的、绿茶的、白茶的、普洱的。适合直接冲泡的、手感更加舒服的,适合男士的、适合女士手型更小一点的,适合在卧室使用带盖的、可以直接泡好端走的……
搜狐艺术:看着很简单、日用的东西,但是里面道道真的挺多的。
白明:喜欢喝茶,日复一日对喝茶的感受就促使我对器具有自然的要求。刚才举例的盖碗不是我发明的,而是我改造的,但是改造要有新意,就成了自己的风格。我去年的青白茶盏的原型就是中国的建盏,但无论国内国外的博物馆馆长、研究学家,日常用过或者见过它的人,都普遍共识这是一件新的东西。它是源自建盏,但是两者一比,又看不出什么关系,毕竟一条线已经全部改掉了。
什么东西是新,不是完全跟过去毫无联系,而是你的情感对它的认知,随着时代的改变,用处不同;理解的文化气质不一样,对材质在表现的量感上,就会有一种新的情感出来,它就会自然而然有所变化,而且这种细微之处需要长期敏感的感悟。对细微敏感,才会做得不一样。
搜狐艺术:要有一个“时间”的这样一个概念,要考虑到它能经过这个时间的积淀,它能给我留下什么。
白明:比如这个杯子,这系列是我的代表作之一,然而最近我做的比较少了,当这样一件东西被我做得熟悉之后,欲望就降低了。这个杯子,看起来线条是直的,然而拿在手里会发现它几乎没有直线,这么微微收一点,拿起来手感就很舒服,这跟真正的直杯就不一样,手的敏感度就非常独特。再看里面,也有一点微微的弧度,这就有利于水的流畅,符合人体工学,如果是口往里收,那喝茶的时候就非得抬高,不优雅。这样一个杯子拿在手上,手伸进去一转,会发现很舒服、圆润、没有死角,这在清洗时候也非常方便。这样一种细致入微的体验,你在使用的每一个方面都能感受到,这也是为什么景德镇仿制我这款杯子的很多,但都做不到位,因为他没有这份用心,只能做到外形近似。再比如这个盏,边缘其实很精致、薄,但又不是真的薄,你会感觉它的量感,它还有厚度在里面。薄会显得精致,但是又脆弱,很薄的东西都是这样的,它同时具有两种审美传递:精致、但是又脆弱。脆弱的核心是容易受伤,但也显得刻薄、没有余地。那么,一个宽厚的边恰好能消解这些东西,它就会显得既精致又有一种仁爱的厚度。拿在手上感觉绵软、有厚度,不是一个轻薄的量感。这样一个盏,拿着喝茶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沉稳的感觉。
人其实是靠诸多此类因素配合着过着饮食生活,才能说这叫品茶、这叫美食。
从喝茶品味生活与生命的迷人:安静体会 投入情感
搜狐艺术:对,是这样。模仿您这个东西呢,可能他没有这种切身的体会和基础,就只有形,工艺做得再好,也是一个“器”层面的东西,到不了“道”那个档次。您很懂茶,但似乎对用紫砂壶泡茶不大感冒?
白明:其实我很欣赏紫砂的工艺,特别是60年代的紫砂,之后我就基本上不太关注了。这和我对瓷器的认识是一样的,这种东西,是一定要有敬畏之心认认真真去做,但是现在的宜兴、景德镇的共性,说起来都很敬畏、很讲究,但实际做起来并不完全如此。
先不说造型、技巧、光泽,单说对泥料的细腻的判断,就到不了期望的程度,现在的泥色看起来会觉得干涩、不细腻,这样一来,泥本身就没有跟人发生长久的情感联系。
好比我的瓷塑作品太湖石,很多人问这么长、这么大一件应该怎么做?因为他们一尝试,就都断了——瓷土还不像紫砂,瓷土一收缩就会断,紫砂基本上不会裂,它的泥是独特的。当对方提出这种问题,我只能回答没有任何秘诀,就是一件作品从做开始到烧,花上一年的时间慢慢来,它就不会断。你在瓷土上雕刻,给了它力量,它的质地是几乎没有内应力的,泥和泥之间没有黏性,因为瓷土很纯粹,所以你给它任何力量,它都会在干燥的时候呈现出来,就会开裂。但是,做到一点它就不会开裂,就是一直让它同干湿比,完全在这种干湿比里头慢慢慢慢地消解。一个月不行,就用一年,它就不会断了。
瓷石流觞
瓷石之间·青白 长58cm/2014
一把真正实用的日用之器,真正能称得上好的,要拥有很多的品质,从紫砂来讲,泥料、工艺、量感、造型,都要到位,当然最终是要好用。
盖碗的好处就是你可以享受到茶的各种形态,从它刚刚跟水之间发生关系,到它最后基本上是完全没有了茶汁渗透出来,你都可以观察到它。当一个人安静喝茶的时候,这个过程是极为迷人的。
搜狐艺术:这个就是古人说的一人品茶是得神,是真有实际体验的人才这么写出来的。
白明:那当然,其实相当多的人到今天为什么得不到真正茶的神韵和器的神韵呢?是因为他的生活已经不是这种节奏了,他在依靠自身无法达到的外在条件来试图获得安静优雅的生活状态,靠外在引发,那他就有问题了,就达不到了。学的只是一个外在的形式。
还有一个仪式问题,现在喝茶的方式在中国有点偏,过分地重视仪式,比如说第一泡怎么样,第二泡怎么样。恰恰中国最大的、喝茶的最高境界是自由,当然我指的自由不是说对茶一点都不了解,所有对自由的讲究基本都是没有什么挑剔了。比如好的器物、好的水、好的茶,你对茶也有基本上的了解,但不用每一次都遵循这样的过程,因为你每一天是不一样的生活,你面对的人不一样,你面对的心情也不一样,你如果还是纠缠于跟昨天那样喝茶,一模一样,实际上茶最核心的真谛就不见了。
日本是重仪式,重这种仪式化,因为他们有特殊的历史提倡,我认为日本的茶道一切都比较好,恰恰在过于仪式化上面,我是小瞧的。过于仪式化,其实是忽略了茶的最核心的本质:每泡不同的活性本质。
茶也有生命,它今天有可能也会很愉悦,有可能今天也会发点小脾气。你跟它交流的时候,可能有顿悟也可能有困惑。再者,如果不用一个活性的状态对待茶、水、器,其实茶对你而言无非就是不断的重复,而非一个活性的交流。这种交流是喝茶最大的核心本质,我跟有些喝茶的朋友就聊天时就会谈及:假如你固守于这种东西,特别是现在很多喝茶的人,为了证明自己对茶的了解,去茶山调查、采摘、制作,头头是道、非常自信。然而我认为,去了茶山,摘了茶,对有悟性的人来讲,有用;对没悟性的人来讲,说不定是个坏事。
搜狐艺术:您书里也写到,喝茶这个事情,你要喝到风生水起是一个层面的,喝到一个不动声色又是一个层面的,但是你要再喝到一种就是真正能达到这种云淡风轻那种感觉,可能那种东西,只能是一个人很安静的在某一个特定的一个点,能够感受到的,那种东西真的是很难跟别人交流的。
白明:其实喝茶更多的是跟美学发生关系的,当然味觉是一个引发,你对这个东西是必然有依赖,因为有依赖,所以不同的一点点微妙的变化,会带来很多感想,如果没有这一点美的话,其实茶、咖啡、酒对人就产生不了这么大的意义。好与不好,比较的都是那一点点差别,甚至是微妙的差别。比如绿茶大部分是杀青,红茶主要是发酵,大手法都一样的情况,比的是什么?其实就是不同的茶种、不同的采摘、不同的制造过程,不同的气候和不同的人,这就是靠敏感,靠你对它的这种安静的体会。
说白了,你只要安静体会,就达到了喝茶的第一个境界,你是在靠近它,不是很霸道地占有它。
有时候很奇怪,有人拿来的算不上好茶,就是那种很朴实的、有年头的茶。然而我一喝就很感动,会回想起我小时候的大夏天,南方为了防暑摘的刺茶,就是茶叶带杆,几乎不能泡、只能煮,只有煮才能去掉那个涩味,煮完了以后还可能放一点甘草,放凉后再喝。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味道不知多好:那种发一点琥珀色的红,就放在水缸里面,用钢精锅或者搪瓷碗晾着。大夏天我回来,满头大汗,捧一碗就喝,我觉得那真是好茶啊。我现在只要能喝到那种味道,就很感动,那就可见,其实茶的味道是不是真的很上品,未必对这个人会产生影响,那是什么呢?是记忆和情感。既然把这个东西纳入到喝茶的里面,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喝茶的情感要素的话,那我们就知道,喝茶投入感情其实比什么都重要。(本文所配白氏杯及相关作品图片,均由白明工作室提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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