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索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

　　白明先生2018年夏季在作为法国中世纪抒情诗歌艺术与19世纪印象派绘画艺术双重历史摇篮的普罗旺斯地区萨拉贡博物馆举行的题目为 《明》  的艺术个展，在中国和法国两国文明史与艺术史上都是值得大书一笔的独一无二的艺术盛事。

　　是一次中法艺术相互观照，相互映照，相互对话，相互阐发与相互融合的令人难忘的历史性机缘。

开幕式现场

白明在萨拉贡

　　因为中法两国文明史与艺术史上艺术家的作品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在如此零距离的状态下，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境遇中相互观照，相视莫逆与相互阐发之历史性机缘，今后也很难可能再度出现在相同历史时间与空间条件下，在相同哲学、宗教、自然、文明与文化艺术等诸多条件下共同促成的如此性质，如此神奇美妙的文明对话，艺术对话，文明相互观照与艺术相互观照并进而产生独特而且不可复制的审美效果的机缘。

　　当白明携其创作的具有典型东方文化艺术特色的陶瓷艺术作品，水墨画艺术作品与兼具东西方文化艺术神韵的油画作品来到同样具有典型特色并代表欧洲文明与西方文明灵魂的宗教圣殿，天主教教堂与修道院，那么就这注定会产生并且实际上确确实实地产生出了一种神秘的、奇异的、令人难以想象、难以置信却又令人心旌神摇，更能够催生出无限思绪与遐想的文明对话与文明碰撞的效果。

　　20世纪俄罗斯文艺理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与法国文艺理论家罗朗·巴特在其艺术理论著述里分别阐述的不同思维主体与艺术创作主体之间互为观照、互为参照、互相对话并互为置换的观点 ( intersubjectivité ) 与不同时间空间的艺术文本之间相互观照、相互对话、相互参照并相互砥砺激荡的观点 ( intertextualité ) 在此得到了非常明晰透彻且极具说服力的深度阐发。

布展现场

2018 法国普罗旺斯 萨拉贡博物馆

“ 明：Lumière”白明个展

陶瓷：叠加的关系

　　二

　　这种艺术思维主体，艺术创作主体间相互观照与艺术作品文本间相互关照的之所以遽然发生并成为现实可能，首先依存于在天、地、宇宙与作为艺术家的人及其作品与其创作与展出的地点之间存在的时间与空间的某种关联，其次依存于不同文明圈的艺术家与艺术作品的读者欣赏者之间创作活动与艺术审美接受活动过程中艺术悟性之间的某种关联。

　　此次白明绘画与陶瓷艺术作品的展览场地乃是一座十二世纪天主教本笃会僧侣所设计建造的罗曼式教堂兼修道院，位于地中海沿岸地区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与古代高卢文明与现代法国文明汇聚融合的地缘文化战略要冲与艺术创作沃土的的普罗旺斯地区。

教堂外景

教堂内部

　　而源于以色列犹太教的欧洲天主教作为宗教本身就是一种对天、地、宇宙精神与世界本质的阐释与表征。该教堂富含的宗教意义，象征意义自不待言。这是一个神秘的宗教场所，而艺术产生于宗教并为宗教实践活动广为传播这一艺术发生学的原理尽人皆知，无需赘言。

　　一如西方大大小小的各地教堂集建筑艺术、绘画艺术、雕塑艺术、彩绘玻璃艺术、音乐艺术为一身这个历史与现实的事实所充分地体现的那样，艺术与神秘或曰艺术与神秘之间的内在联系自古及今就一向是令艺术史家与艺术评论家的著述汗牛充栋的不倦研究与探索的题材。

　　而神秘作为人类的一种未知的且诉诸于直觉的自然与超验的宗教体验，情感体验与心理感应恰恰是一个重要而且永恒的审美范畴，却往往为人所忽略。而白明以他展出的陶瓷作品，水墨画作品与油画作品同样观照与回应了这些深邃的永恒主题，例如其充分展现混沌宇宙精神的巨幅水墨画与巨幅抽象油画作品中蕴含着中国道家哲学思想，印度佛教哲学思想与宗教及儒家思想对天、地、宇宙世界以及人的生命的终极意义与价值阐释与艺术的表征。

　　2018 法国普罗旺斯 萨拉贡博物馆

　　“ 明：Lumière”白明个展

　　水墨：文化虫洞·山为气图

　　2018 法国普罗旺斯 萨拉贡博物馆

　　“ 明：Lumière”白明个展

　　2018 法国普罗旺斯 萨拉贡博物馆

　　“ 明：Lumière”白明个展

　　油画：天虫·阅卷云

　　油画局部

　　同样，他专为此次大展设计创作的巨型陶瓷作品以其创作过程中不可思议地爆裂后形成的大大小小如同远古人类切削打磨的石器状的陶瓷碎片的形式加以展出，再次印证了艺术创作，艺术世界，艺术家心灵与神秘这一审美范畴之间的不可须臾分割的联系。上述种种关联，种种联系，笔者毋宁将其称为机缘，历史性机缘与艺术性机缘。

创作熵裂

　“熵裂”

　　三

　　这次白明的艺术个展是一种东西方哲学与宗教层面意义上的隐性互动、对话、砥砺与激荡，却是东西方美学、诗学与艺术实践层面上的显性互动。东西方艺术既有相同亦有相互差异的表现形式，这本不足为奇。例如西方的美学观念更多地是通过石头建筑艺术与以石材为基础的雕塑，就像金字塔、希腊罗马神殿、教堂、修道院等宏伟与不朽的建筑结构来表现他们对于时间与空间恒常的存在，对于世界的本源、世界的终极意义以及人类普遍的宗教关怀，社会关怀，人文关怀与人类普世而永恒的价值的不懈探寻，求索与思考。

　　这种探寻、求索、思考与体悟表现在萨拉贡的这所教堂建筑内外的艺术形式及围绕着教堂的洋溢着普罗旺斯独特艺术精神的自然环境空间里。

　　当我们徐徐穿过地中海沿岸普罗旺斯山峦叠嶂的自然与文化艺术环境空间进入临时幻化成白明艺术展览大厅的教堂时，突然就能够感受到令人喜悦与迷狂，裹挟着哲学、宗教、历史、美学、诗学与艺术等多重讯息的阵阵清风扑面而来。

　　2018 法国普罗旺斯 萨拉贡博物馆

　　“ 明：Lumière”白明个展

　　陶瓷：春线风摇

　　放在教堂石壁上的作品“瓷石之间”

　　2018 法国普罗旺斯 萨拉贡博物馆

　　“ 明：Lumière”白明个展

　　陶瓷：大地窗花

　　不仅如此，我们在教堂里还能欣赏到历经千年之久却业已斑驳陆离的原创壁画，它们创作于中世纪，画家姓氏虽已不可考，但此一作品以及原来画在四面墙上的，虽然今天已经消失了的其它宗教题材的壁画的创作时间对应于中国文化艺术发展演进的巅峰时期的南宋。那些”缺席”的壁画与依然在场的穿越千年历史时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唯一然而已经残缺不全的那幅壁画及其画家作者们似乎都在向我们诉说着历史的沧桑，以及对于不可预知的与来自东方文明的艺术使者在某一世纪，某一季节不期而遇的某种由衷的渴盼与期待，对于东西方艺术的交流，对话，碰撞与融合的深切期许。

　　当我们环顾教堂内部的艺术空间，古老的中世纪的壁画与当代艺术家白明展出的水墨画，油画及阵列般排列的规则与不规则的陶瓷艺术作品竟神奇般地相得益彰，相互关照，相互辉映，相视莫逆，所产生的艺术氛围是如此之和谐，心中不由啧啧称奇。

　　身临其境的笔者将展厅里流连忘返的读者观众的在此一特殊语境，独特艺术空间里产生的审美心理体验描绘为心旌神摇的感觉，应非夸张之语。

展览现场教堂中世纪壁画与展览作品相得益彰

　　四

　　同样令人击节赞叹不已的是，我们还能够看到二十年前一位法国年迈的艺术家为教堂修复工程而专门设计创作的红色彩绘玻璃。而恰恰是这些红色的彩绘玻璃与白明老师的油画、水墨画与陶瓷艺术作品产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相互作用，进而创造出了比物理，化学与生物学反应更为奇妙独特而且神秘不可思议的艺术效果。

　　当旭日冉冉东升，时针指向格林威治时间十一点那一刻起，彩绘玻璃便将七彩日光折射出的灿烂无比的鲜红色的光辉照射在白明阵列式陈列与不规则陈列摆放的陶瓷作品及陶瓷碎片的雪白色、浅灰色、青色与白色外层表面上的时候，奇迹出现了：这种绚烂色彩的交相辉映与一只看不见的神秘艺术巨匠之手以鲜红的光芒对白明创作的艺术作品恣肆汪洋地纵情点彩甚至豪放泼彩的瞬间效果，赋予了这个教堂内部庄严神圣的空间及在教堂空间内展出的异彩纷呈的水墨、油画及陶瓷艺术作品以全新的，亘古未见的哲学，宗教意义与艺术审美价值，这样的历史性的意义与价值连中世纪该教堂的设计建筑师，壁画的画家，20世纪法国彩绘玻璃的设计师与活跃于20世纪与21世纪的中国艺术家白明先生自己都无法逆料。这是文明对话，艺术对话，尤其是两个异质文明在可遇而不可求的特定机缘下不期而遇而产生的，并将会在展览期间甚至在本次展览结束后继续产生出的全新的意义与令艺术史家，艺术评论家均无法估量的审美价值。

　　法国艺术家-奥瑞丽·内穆尔 Aurélie Nemours

　　彩绘玻璃窗

　　教堂内部

　　这种神奇的光与色的交响诗，交响音画的现场演奏不仅仅表现为红色光线对于白明陶瓷，油画与水墨画作品的聚点照射，透射与散点反射，而且由于其光学作用而产生的一系列的，在东西方不同的建筑、彩绘玻璃与陶瓷、油画及水墨画作品之间产生的相互映射，相互反射，极似不同时代不同文明圈艺术家如炬目光之相互观照与映射，并使来自太阳与太阳神阿波罗的光源的光谱以及折射后，反射后形成的次生多元光谱色泽的层次显得异常丰富，细腻，微妙与富有感染力。令人莫名地激动，感动，兴奋，目眩，迷狂，令人思接千载，浮想联翩;目送飞鸿，手挥五弦。

　　更何况，当源于阿波罗太阳神之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折射出的鲜红色光芒照耀在排成阵列的每一件大大小小高低错落有致的陶瓷作品表面之后反射出的一系列呈不规则排列的一些若隐若现的红色光点，浮动闪耀，仿佛一个个激越跳动的音符，在击打仿佛件件乐器般排列的陶瓷作品，奏出节律古典而明快的希声之音，如洪钟大吕，在教堂里回响，同时在教堂门外亦响彻着空谷足音。之所以笔者将其称为交响诗与交响音画，乃是由于以心读之的笔者聆听到了教堂内回响着的多元复调的音乐主题与副题以及多元丰富和声中的主题与副题的渐次展开与混声交响。真所谓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笔者尝试打通七窍感官并以审美通感SYNESTHESIE听之，叩之，吟之，咏之，而渐次进入审美迷狂状态，感受一个从未有过的交织着理性与非理性，经验与超验，意识与无意识的，面对一个宏大的综合了历史与现实，东方与西方的艺术作品文本的阅读与审美体验。

红的光照射在作品“熵裂”上

　　五

　　弥漫于教堂展厅的作为主色调的鲜红色光芒本身会对置身于其境的读者观众产生很多关于哲学、宗教、美学与艺术的心理暗示。在古希腊神话里，它暗示着太阳及太阳神、火、普罗米修斯盗来并传给人类用以战胜黑暗蒙昧的光明之火;在柏拉图的地穴寓言中它暗示着哲学认识论，暗示着宇宙世界之本质与其艺术表征之价值背离的辩证真谛;在犹太天主教里它暗示着绵延不绝的生命，象征着耶稣为拯救人类而惨遭酷刑并被钉上十字架并洒尽最后一滴鲜血的受难过程，象征着富有宗教激情与终极关怀的骑士们前赴后继追寻的曾经装殓过耶稣之血的圣杯，象征着教会宗教仪轨中年轻教徒领圣体时所饮用的暗示耶稣鲜血的红葡萄酒。

　　2018 法国普罗旺斯 萨拉贡博物馆

　　“ 明：Lumière”白明个展

　　陶瓷：红苇颂

　　红色的光芒不仅属于神的世界。法国南部普罗旺斯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终年阳光灿烂而慷慨豪迈，万里晴空无云，故当地盛产的普罗旺斯葡萄酒，尤其是红葡萄酒享誉天下，不仅是普通百姓开怀畅饮的酒精饮料，更是赋予遍布普罗旺斯地区大大小小艺术画廊里的艺术家，诗人，画家与音乐家们源源不竭灵感的缪斯。而中古普罗旺斯浪漫抒情诗竟是法国博大精深文学艺术之滥觞，游吟诗人之幽灵至今依然无处不在，亦体现出世俗意义上的鲜红色彩给来到普罗旺斯的人们带来的如梦如幻的艺术人生之境界。

白明在萨拉贡

　　而在浩若沧海的中国多元民族与多元文化的文明典籍与神话中，红色的象征意义亦极其丰富，人类语言竟无法概述表达于万一。仅以中国古代文明中堪称历史悠久的陶瓷艺术而言，陶瓷不就是火的艺术吗?陶瓷之本体、之器型、之色彩、之大美，怎么可以与烈焰熊熊的窑炉有须臾之分离?

　　故而彩绘玻璃透进阳光嬗变而出的火红之色照耀闪烁在来自陶瓷故乡的白明陶瓷艺术作品及其水墨画与油画之际，一个神秘的信息如同雷电穿越大脑皮层：这不就是我们千百年来所一直津津乐道的机缘吗?历史的机缘、哲学的机缘、宗教情怀的机缘、艺术创作与鉴赏的机缘、审美活动的机缘!

　　一个巨大的，千载难逢的历史机缘之谜于此时此地终于有了答案。禅宗讲机缘，讲天机自动，道家讲天地之造化，皆此谓也。

　　太阳就是火红的颜色，火与红相连，而恰恰陶瓷就是火的艺术。当天主教堂彩绘玻璃透射出的西方之红与白明带来的东方火之艺术品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这不仅是文明的对话、哲学的对话、宗教的对话，更是两个巨大的哲学象征与两种巨大的艺术符号的对话。这还是一种交融，不是油和水的交融，而是水与乳的交融。一如领圣体的青年教徒在饮用象征着耶稣鲜血的红葡萄酒之际，其心灵与圣灵融为一体一般。

　　2018 法国普罗旺斯 萨拉贡博物馆

　　“ 明：Lumière”白明个展

　　熵裂

　　六

　　综上所述，在这一有特殊哲学，宗教与艺术蕴含的天主教教堂的布展空间里，我们能感受到东西方文明圈所特有的哲学意识，宗教精神与艺术人文的价值，借助于白明先生独特而丰富的艺术创作的实践与东西方读者观众的审美接受活动的实践，构成了一个天作地合的相互关照、相互映射、相互对话、相互参照与相互砥砺激荡，相互阐发的不期而遇的机缘。这一机缘使我们重新走进了历史，重新走进了艺术作品的发生学原理，重新走进了作为艺术作品价值与意义的实现过程的的审美接受活动的机制，并进而给我们带来了多元启示：

　　哲学的、文化的、宗教的、艺术的启示。

　　远古时期的普罗米修斯将太阳之火盗给人类以消除蒙昧，近现代西学东渐之后，刘海粟，徐悲鸿等大师远渡重洋来法国学习西洋绘画，将西方艺术之火传递给中国艺术家。时间到了21世纪，白明先生将源自远古东方中国的火的艺术的精神及其载体带到了汇聚了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与法国抒情诗歌与印象派绘画深厚传统的普罗旺斯，这是几次何等重要的历史机缘!说起机缘，人们常常苦于言语道断的悖论，然而西方之光与东方之光相互汇聚的一刹那，却让我们于刹那间顿悟了如同雷电的机缘之火的个中三昧。

2018，作者韦遨宇教授与艺术家白明在萨拉贡展览现场

2014，韦遨宇先生与艺术家白明在巴黎